農曆春節後的某個下午，我接到外院社工師來電告知，將有一位病人轉入，初步得知病人為60多歲男性，疑似遊民，無家屬、無身分證明文件、無健保，右下肢壞死性筋膜炎需手術。

剛入院的阿福，完全不與任何人交談互動，經過我們多次的關懷與會談，向他說明我們可以協助他度過住院這段期間所面臨的困難，他才願意慢慢向我們道出這些年在臺北流浪的生活。阿福說，三十年前他與家人爭吵，負氣離家到臺北，這些年他靠從事工地粗工、餐廳清潔工、油漆工等工作維生，有時睡工地、有時睡朋友家，最慘的時候就睡公園。為了面子問題，即使生活再苦，他也沒有想回家的念頭。半年前他在工地工作，右腳不慎被鋼筋刺入，因為沒有健保，身上也沒有足夠的錢可以看醫師，痛起來頂多到藥局買消炎藥止痛，這次實在是因為痛到不行，就算沒錢也只好厚著臉皮到醫院求醫，沒想到那間醫院又把他轉來我們這裡。

為了尋找阿福的家屬，我們先後透過戶政單位、警察及里長協助，終於取得阿福老家親友電話。「您好，請問您是○○○先生的家屬嗎？ 我是臺大醫院的社工師，......」，話還沒說完，電話就被掛掉了。這是醫務社工師的日常。我又試著再打一次，「你打錯囉！我不認識這個人。」後來只好出動里長拜託家屬與我們聯絡，「我們已經三十幾年沒有見面了，他在我小時候就離開我們了。」、「小姐，妳去找○○○處理啊！我們不會去醫院，妳不要再打電話來……。」阿福的太太和女兒都不願意出面。阿福還有二個妹妹，「社工師您好，雖然民法上有載明手足間有互相照顧的責任與義務，其實我們也可以置之不理…。」言談中感覺妹妹還是有把阿福當作「家人」，我努力動之以情，勸說妹妹出面與我們一起處理阿福醫療的問題。令人欣喜的是，住在臺北的小妹隔天就來到病房看阿福，她說她是捨不得哥哥才來，但哥哥荒唐的過去實在令人失望與難過，太太和女兒拒絕出面可想而知。

經我們請阿福妹妹協助哥哥的第一件事是到戶政事務所申請補辦身分證件，由於當地戶政單位人員一直要求阿福必須本人親自返鄉辦理，多方溝通協調一直是醫院社工師處理病人問題的日常，經過與戶政人員多次電話聯絡，大妹終於帶著戶政人員風塵僕僕來到醫院，兄妹兩人三十多年沒有見面，一見面都激動落淚，那是心疼家人在外流浪多年的眼淚，也是家人重逢後欣喜的眼淚。阿福流淚不語，妹妹也不再談過去誰是誰非，提了一箱營養品放床邊，離開時還塞一個紅包給阿福，說要給哥哥當作生活費。

感謝戶政人員大力協助，阿福的身分證短短一天內就核發下來，接下來是處理阿福沒有健保的問題。從一開始聯絡阿福家屬的困難過程，就知悉他二個妹妹平常的生活處境也都過得不好，根本無力負擔阿福這十多年來積欠的健保費用，我向妹妹表示可以協助申請醫院急難救助金來負擔阿福第一期健保費用，妹妹如釋重負。完成健保加保當天，阿福妹妹飛快的把健保臨時證明送到醫院，我用手機協助阿福與妹妹視訊，妹妹對著阿福說：「大哥，你現在有健保了，以後再也不要有病不敢去醫院看病了…。」阿福妹妹紅著眼眶謝謝醫院的幫忙，我也及時肯定她對哥哥的付出與努力。

阿福原本嚴重壞死的右下肢，在醫護人員的細心照護下，經過三次清創及植皮，逐漸脫離當初評估可能要截肢的命運。由於他的傷口出院後仍須持續定期換藥至少三個月，我開始擔心他的出院問題。住院期間阿福雖然口口聲聲表示，他在臺北有很多朋友可以幫助他，但我從來都沒看過有人到病房來探訪他，我善意的請阿福提供朋友聯絡電話，阿福婉拒，問他出院後打算去哪裡，他一開始自負的說：「我有很多朋友的家可以去啦！」進一步的關心他：「你朋友的家在那裡？他可以讓你住多久？朋友會幫你洗澡、準備三餐？他有時間帶你到醫院換藥嗎？」經過多次會談，阿福終於無奈的說：「其實我無處可去，你可以幫我嗎？」出院困難的問題在我不氣餒的詢問下，阿福終究鬆口，我當下明白，我若沒有伸出手，他會一直躺在這裡出不了院。回到辦公室後，我立刻通報社會安全網，在跨縣市社工師的通力合作下，順利找到阿福出院安置的機構。

出院當天早上到病房探視阿福，除了協助他辦理出院手續，主要是受阿福妹妹請託，希望有機會能再次與哥哥視訊通話。我幫忙撥通電話：「大哥，阿母已經八十幾歲了，快要認不得人了，每天都還念著你，阿母說你的腳如果好了，趕緊鄧來厝裡住啦！」、「阮幾個姊妹已經講好，大家每個月會拿一點給你做生活費用，你免煩惱，回來就是了！」阿福看著手機裡的妹妹，面對親情的呼喚，沉默了一分鐘，最後淚回：「厚啦！我哉！」(台語)。

阿福從住院到出院將近二個月，出院那天已是溫暖的春天，臺北有著和煦的陽光，我隨救護車人員一起送他到醫院門口看著他搭車離開，想起自己這些年在醫院處理許多無家屬病人的大小事，從協尋家屬、聯絡家屬、出院準備服務，甚至協助處理病人的身後事，儼然就是無家屬病人的頭號家屬。這次我難得不是阿福最後的「家人」，頓時一股暖流湧上心頭，他在離家三十年後仍被家人接納，真替他與他的家人感到高興！